杜鹃花,在贵州黔西彝族语里也叫索玛花。它有一个特性,冬天其实就已经长出花蕾,经受阴冷气候的洗礼,等待来年春天绽放。“百里杜鹃,漫山遍野,是我们大水乡的标志”,贵州省毕节市百里杜鹃管理区大水乡党委副书记高佳宏说,“一提起大学生支教,我就不禁想起生命力顽强的索玛花。”
在当地,有三所小学是华中农业大学“本禹志愿服务队”的固定支教点。从2002年7月华农学生徐本禹和同学们开展暑期社会实践,到第二年他只身前来支教,到2005年两名学生曹建强、田庚开始组团定点支教,再到2022年7月15日,第17棒“本禹志愿服务队”完成一年支教任务回到武汉,前后180人的支教接力不知不觉走过了整整20年。
7月18日,第18棒支教团队启程,开始了又一年的循环,像索玛花候着春的消息,应时绽放,不一样的人讲着一样的故事。
如愿加入本禹支教队重返大山
2022年6月,陈晓娟指导学生做功课。
从贵州黔西市老南门车站出发,沿着新修的柏油县道,我们的采访车在蜿蜒起伏中前行,越往里走,山越密,风景越好。
沿途的山坡常有小块梯田,种植着烟叶、辣椒、高粱等作物。县道穿过好几个村庄,村民依路建房,大多是簇新的两层瓦房,外墙经过统一粉刷装饰,或红或灰,每个村庄的主色调基本保持一致而与其他村庄相区别。车在新农村真实画卷里游,让人深刻感受到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的力度。
山行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大水乡箐山村。这是当地的一个大村,小小的箐山小学“埋没”于高高低低的房屋里,直到房屋间隙露出一面国旗,我们才确信找到了小学的具体位置。下车,长江日报记者手表上的高度计显示,海拔1762米。
箐山小学的大门在一条窄窄的斜岔路上,正对着东方。7月7日,早晨8时,阳光已经照过篮球场、羽毛球场,漫进教室。讲台上,陈晓娟正在给学生们讲解前天期末模拟试卷,过两天大水乡将进行小学期末统考。
一道关于“观察、观看、查看”等近义词辨析造句的试题,是她给三年级学生们讲解的重难点,讲着讲着,她联想起了苏轼,随口问了一句:“我们已经学了几首苏轼的作品啊?”底下响起七嘴八舌的回答,让有些逼仄的教室瞬间嘈杂起来。
一栋两层教学楼加上学生宿舍、教工宿舍、小食堂,就是箐山小学的主体建筑。282名,主要是彝族、苗族等少数民族学生,是箐山小学本学年一至六年级外加学前班全部学生的总人数,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算上三名支教老师,全校共有教职工15人,陈晓娟主要担任37名学生的三年级语文课,还有其他年级的几门课程。
如箐山小学这般“小”的学校,在大水乡还有好几所,如此紧密的布局,放在崎岖辽阔的贵州西部大山里,依然显得稀疏。箐山小学辐射周边好几个村子,有的学生上学要步行40分钟以上,更远就只能住校了。
2021年,陈晓娟成为华中农业大学“本禹志愿服务队”来箐山小学支教的三名学生之一,也是唯一一个女孩子。好处是,她可以“霸占”一整间教工宿舍套间,而她的两位男同学胡世灵、孙涛只能合住一个套间。小小的宿舍套间,设施其实挺不错,热水器、洗衣机一应俱全,相较于徐本禹当年初来此地的支教条件,已然天壤之别。
和其他支教队员相比,陈晓娟还有一个特殊之处,她自己就是大水乡彝族人。大眼睛、爱笑,皮肤有点儿“高原黑”,不说普通话时,她和老师、学生、家长、乡亲以当地方言拉家常,从容、随意,像一滴水滴入江河。
她是听着徐本禹和一棒棒支教接力故事长大的,离开家乡读书,又回到家乡支教,画一个圆,也像一滴水滴入江河。
20年前种下志愿服务的种子
2005年8月5日,徐本禹离开前做最后一次家访,为孩子拍照。长江日报记者张偲 摄
陈晓娟是华中农业大学食品质量与安全专业的学生,和其他15名同学一起,组成了学校“本禹志愿服务队”支教的第17棒。
2002年7月,20岁的华中农业大学大三学生徐本禹和同学们来到位于贵州省毕节市大方县的“岩洞小学”(现为民小学),开展暑期社会实践,第一次见到了贫困山村对教育的需求和渴望,面对孩子们不舍的眼神,徐本禹大声告诉他们:“明年我毕业了一定回来教你们。”
2003年7月,徐本禹信守承诺,甚至不惜放弃读研机会,只身重回贵州山村,在为民小学、大水乡大石小学支教两年。2005年,华中农业大学“本禹志愿服务队”成立,决定每年在本科应届毕业生中招募优秀志愿者,继续定点支教活动。
在华中农业大学,想成为“本禹志愿服务队”的一员并不容易。和其他同学一样,陈晓娟在大四那年报名参加选拔,300多名的报名者中遴选出70余名面试者,再经过面试,包括她在内的16人被最终选中。
两次考核,一个名额难求。“在华农,能够选上志愿队,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陈晓娟说。
当然,她的“当地人”身份似乎帮了忙。面试时,老师提问,贵州少数民族山区教育上存在哪些问题,有哪些需要改进的地方?她一下陷入沉思……
高考志愿选择来武汉上大学
2022年7月7日,陈晓娟在课堂上。王字俊 摄
陈晓娟的家位于大水乡大田村,离她支教的箐山村需要走路半小时。如今,哥哥、妹妹都考上了大学,工作、读书在外,父母也常年在浙江打工。偌大的一家,各忙各的,即使在咫尺距离的箐山小学支教,陈晓娟一年来也很少回来一趟。
知道女儿回乡支教,父亲陈泽文很支持。他记得,2004年,徐本禹“感动中国”的消息传到大山里,村民们口口相传,成了当地一件很轰动的事,“我们那儿都知道,来这儿支教的小伙子得了国家大奖了,很了不起!”
当时的陈晓娟还在上幼儿园,懵懂的记忆里,只是听大人们都在传“大石村有个很优秀的支教老师”之类的话,不知道是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
她真正了解支教,是从初中开始。陈晓娟在大田村附近的大水乡中心小学上学,那里属于镇小,相比箐山小学这样的村小,条件好很多,也就没有支教老师。小学毕业后,她进入大水中学,那是大水乡包括大石小学、箐山小学在内的各个小学的对口初中,“我的初中同学有好几个都是大石小学、箐山小学毕业的,他们经常会聊起支教老师”,陈晓娟回忆,“他们每年都会看到不同的支教老师,就像我们现在一样接力。”
在陈晓娟看来,同学好友聊起支教老师,有些像聊童话故事,有时说支教老师上课时给他们讲外面的世界怎样精彩,鼓励他们走出大山,有时说支教老师对他们多好,给他们好多礼物和各种资助。“我所接触的老师很少有外省的,大学生更不多,你会觉得他就是在你面前炫耀,这个老师好得不得了。”
她印象最深的一个男孩,一直跟支教老师保持着联系,甚至后来他想读警校,想去当兵,都不断向支教老师寻求建议。“从他们的话语中,我能感觉到他们受到很大的鼓舞。”
大学生们走进山村,给孩子们讲了许多大山之外的故事;而他们也成为故事本身,被孩子们、山民们铭记着、讲述着。
说故事的几位同学后来都上了高中,有些考上了大学。陈晓娟也以优异的成绩考到了大方一中,那是全大方县最好的高中。2017年,像是一种奇妙的缘分,她以全班第一的成绩考上华中农业大学。
平行志愿里的第一志愿就填报了华中农业大学,除了分数合适,“武汉”起到了点睛之用。陈晓娟回忆,小学的时候,班主任突然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说要去武汉,参加华农组织的“乡村教师来汉培训计划”,“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武汉’这个词。老师回来告诉我们,武汉特别繁华,还给我们带了很多本子,本子上印着黄鹤楼。”
看过许多风景依然深爱家乡
2022年6月,陈晓娟和学生们玩在一起。胡世灵 摄
真正来支教,才能感受什么是真正的支教。这话有些拗口,但代表了大学期间陈晓娟对支教的理解。
华农学生开学第一课,少不了看《牵挂》——一部由徐本禹等人事迹改编的公益话剧,全部由非艺术专业的学生参演。
这部剧在华农人心中的分量是用眼泪来称量的。支教学生们回忆起进校初看《牵挂》的情境,都说是流着眼泪看完的。
而这部剧对于陈晓娟有更真切的感动,一种身历其境的代入感,“看完眼泪止不住地流”。四年下来,“我看了应该有三遍吧,看一遍哭一遍。第一次是进校看,中途是进入‘本禹志愿服务队’之后看,毕业季又看了一次。”
《牵挂》是一部关于大学生人生选择和成长的故事,每个人都在感动中默默掂量自己的选择。
“坚持高扬理想、脚踏实地、甘于奉献,在服务他人、奉献社会中收获了成长和进步,找到青春方向和人生目标。”陈晓娟选择的,便是追着记忆中的影子前行,循着志愿服务的种子成长。
陈晓娟在大一上学期加入学校“红杜鹃爱心社”,和同学们一起到福利院送温暖。大四的时候报名加入“本禹志愿服务队”。她知道支教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乡,“一心就是想过来,体验一下也好,以不同身份走回到自己家乡,我觉得非常好。”
陈晓娟有着彝族人的质朴,不太会整华丽的词汇,她想做的事、喜欢做的事、感动的事,都说“好”。
她的“好”里,包含着过来人的急迫。面对支教面试时老师的提问,她想这样回答:
在落后山区,教育对一个孩子来说,是改变自己命运的一个不说唯一但非常重要的手段。毕竟在村里,在山里,机会是很少的。只能通过学习走出狭小的范围,走到外面更广阔的世界去。我们不像城里的孩子,有各方面的特长,能获得其他机会。村里孩子最大的机会就是靠知识改变命运。
在《返乡支教的这一年》手记里,陈晓娟写道:“记忆中的小学时候,我走过满是石头的公路,每家每户都没有通网、教学只有传统的板书教学、学生也没有营养午餐。十几年后的今天,道路村村通、网络家家通,学生坐在干净整洁的教室内,运用现代化的课件学习新知识,中午还有免费的营养午餐。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我常常跟班上的孩子们说,你们生逢一个好时代,只要你们肯努力、敢拼搏,未来有无限的可能。”
而手记的开篇写着:“我看过了许多地方的风景,却依然热爱家乡的土地。”
20年支教为山里孩子打开心灵之门
2022年7月7日,陈晓娟和学生们玩在一起。
虽然到了熟悉的环境,和同学的兴奋、新鲜不同,更多是安心,但第一次当老师,陈晓娟还是异常紧张。
真正站上讲台,她才发现支教的山村小学和自己此前实习的城市小学完全不一样,“书本上的关于故宫、西沙群岛、北京卢沟桥这些地方,你跟城市的孩子们讲,他们会说,哎呀,我都去过,没什么。但是这边的孩子会非常好奇,非常向往,不断地问你,老师,我如果要去故宫,坐飞机一天能到吗?”
陈晓娟明白了,自己的到来,对城里的孩子来说,可能只开了一扇很小的窗,而对山村的孩子来说则是打开了一道很大的门,“除了课本上的知识外,还要跟他们谈一下以后的规划,对他们之后的人生有引导作用。”
现在手机也进入到了山区孩子们的世界。陈晓娟班上一个男孩迷上了手机游戏,晚上不睡,白天瞌睡。陈晓娟说:“他是我交流最多的一个学生,我常常跟他谈心,希望他能一改现状。从当下谈到以后,从学习谈到理想。”
10岁不到的孩子能否听得懂?陈晓娟并没有把握。
终于在一次课间,男孩从教室的窗户里递过来一张小纸条,在纸条上歪歪扭扭写着:陈老师,我会好好学习语文的。
10岁不到的孩子能否说到做到?陈晓娟并没有把握,但那一刻,她感到悬着的心放下来。
从那以后,那个孩子变了,变得主动,变得爱学习了,以前追着他要作业,后来是他追着陈晓娟提醒收作业,慢慢地,他的成绩从原来的20分左右,逐渐到40分、60分,成功拿下班级语文成绩进步奖。“我感到无比欣慰,我相信每个孩子都是可以‘一对一’帮扶、‘重点’帮扶的。”陈晓娟说。
支教无处不在的感动。2021年9月,迎来了支教的第一个教师节,孩子们的一张张贺卡、一幅幅画、一朵朵手工花,让陈晓娟感觉到不一样的温暖。下课后,满满一讲桌的小纸条,孩子们写道:“今天我们的陈老师感冒了,希望她快点好起来。”“老师,这么冷的天你要多穿一点呀!”走了好远,还能听到他们高声喊道:“老师您辛苦了。”
想想这一年,陈晓娟感觉更强烈的是静等花开的时间之流,“如果时间长一点,会不会做得更好一些?会做的更好吧。”
作为过来人,陈晓娟真真切切感受到20年支教带来的最大不一样,是改变了彝族山乡对教育、对知识的看法。过去常见的失学、辍学现象没有了,重视教育成为如今彝族山乡的共识。
每年暑假,支教老师们到达当地,第一个任务便是家访。除了和学生见面,他们还会不厌其烦地告诉家长们,学校教育的重要性、家庭教育的重要性。现在,村里的家长们非常重视小孩的学习,知道必须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再争取考上大学。近几年,村里考取大学的学生明显增多,出大学生的家庭也明显增多。
老陈家的姑娘回来支教的消息,在当地传开了。陈晓娟的一个邻居发小,初中没上完,就去外面打工,再后来结婚生子,现在孩子都上幼儿园了。前几天,她突然给陈晓娟发来微信,问什么时候支教结束,然后说:“很羡慕你现在学习生活的样子。以后一定要让我的孩子也跟你一样,好好读书。”陈晓娟明白,父母没有读成书,特别想让孩子多读书。他们已经意识到,没有知识,出去工作也比较困难。
陈晓娟突然觉得,20年的支教接力,在孩子们身上能看到美好回忆和美好憧憬的延续。
今年端午节,徐本禹给陈晓娟打来电话,问候他们在贵州的情况,并为支教队员们寄来粽子。熟悉的陌生人,电话两头,记忆和现实贯通了起来,就像那首歌里唱的,“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考试来临,暑期将至,有个学生给陈晓娟递了张小纸条:老师,你能不能教我们到六年级。在手记里,陈晓娟写道:我忽然意识到时间已所剩无几,一年的时光短暂且美好,孩子们成长的过程中,我也在不断收获。在未来不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会带着爱与嘱托,在助力家乡的孩子们开创美好明天的道路上继续前行。
什么是支教,一年后的陈晓娟有了不同的答案,真正走到基层,走到小学里面教书,看到、听到很多学生家里的酸甜苦辣的故事,对于中国基层的乡村、教育有了更清晰的认识。“以前就是浮于表面,现在可能更深入一些,所谓支教,我相信,它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陈晓娟说。
(长江日报记者周劼 陈晓彤 通讯员王石径)